老爹喝酒

过苦日子那年，我母亲去世，我6岁，弟弟3岁半，老爹将我拉扯成人，其艰难可想而知。当时，老爹才33岁，个子1．75米以上，会篾匠活，会唱山歌，是上过县志的民间歌手。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人物穿一件纺绸衬衣，在乡间走动时，不知吸引了多少异性的目光。实际上也如此，和我父亲一起走乡串寨的远顺伯说，他们走到哪里做活，都有女人前来闲聊，目光看去是想把我老爹吞了下去。我老爹当时也正是难熬的年龄，但他说，我不能要女人，那要费钱米，耗体力精神，我要多多做活，赚了钱养孩子。我如今42岁，知道缺少女人的生活是怎么回事。

老爹抵制欲望的做法是两个：一是语言，一是喝酒。语言即讲荤话、唱荤歌。他的许多荤话荤歌，将永远活在乡间一代代人的口头上，成为乡间文化的一部分。老爹喝酒更是闻名。喝了酒可以忘记其它一切烦事，而荤话更金，歌也更荤。他常说，不喝酒，唱不出歌来。远顺伯说，有次在永顺司溶溪做篾活，我老爹喝了起码有二斤半的高度包谷烧，喝得走路不稳，后来一下泡进水井退凉。乡间水井的凉度相当于城里的冰水。老爹泡在那里便人事不省地睡过去了，远顺伯在一旁守护着。乡人来挑水，见状便叫来一村人，将老爹抬出井外，老爹糊糊涂涂叫他们莫闹着玩。村人说：走，抬他去洪水区。老爹说见黑区长也不怕。现在，乡亲们喝酒时为劝对方尽兴，还说出歇后语：老松哥喝酒———见黑区长。

几十年来，老爹什么酒都喝过。现在他每天要喝3次酒，很少吃饭，他说以后死了坟头要放一个酒罐子。

一日，友人送我一盒老爹酒。开餐时拿出来，一见包装，5岁女儿就要那酒杯，要那烟袋杆，要那铜钱做的商标。她一下子抱了过去，就盒子也要。我说给爷爷先喝酒。她不肯。老爹说：让她抱，这些酒我喝多了，只得个好表好看，味道还赶不上包谷烧。我说这酒外面叫得响。我给女儿说：酒喝完后盒子杯子全套给你，女儿这才松手。我便给老爹倒酒。

酒一倒出，香味满屋。老爹喉结动了一下。然后端起小饮一口，半天不说话，也不夹菜，像是回想什么。突然他说：“这酒好，味道纯正，喝得下喉。那年我们剿匪时在匪首窝里喝过。当时好像说是专门请人做的，是古人传下来的，后来就一直没喝到过那酒了。”我说：“这酒在春秋战国时就扬名各诸侯国家了，《周礼》、《后汉书》上记载着叫板蛮清酒，一杯酒就要换黄龙玉璧一双。”老爹说：“难怪你爷爷当年说他到黄大人家作客，就喝过一种酒，后来他半辈子天天讲那酒好，可能就是这酒。我们山里人邀人作客时，常唱‘只盼你到我家来，板蛮酒给你筛；喝了一口想二口，蹲着不想站起来’。歌是唱板蛮酒，其实谁也没见过板蛮酒。喝了几十年，今天才真的喝上了。”把酒喝完后，老爹说：“这酒好喝，味道长，度数高，过瘾，有的度数低了等于喝水，没味道。有的度数高肯打脑壳。这酒不打脑壳，要是能天天喝上这个酒，给我皇帝我也不做，世上什么东西也不要，什么酒也不想喝了。”

听到老爹赞美酒，我很高兴，让他开心快活就是我最大的快乐。但后面一句话却把我弄难堪了。我只是一个教师，收入微薄，也不是多产作家，没稿费。我哪买得起老爹酒让老爹尽兴喝呢？但我又不能扫他的兴。只好笑着说：“这酒比酒鬼酒还贵，在中国属于最贵的酒之一。”老爹问好多钱？我说了价。老爹惊叫一声，说要我一个月的粮食，你们不要花钱。他把玩酒罐，说他们不要买了，喝了这一次，这味道就够我后半辈子回味了，这酒罐子让我拿回去，好用它去打酒，等于天天喝了老爹酒。